鄭宗龍《定光》

鄭宗龍《定光》
心在跳  歌在唱 回神身落 停 閃閃一瞬定光明 鄭宗龍邀請林強創作如空氣般的音場,旅美作曲家張玹以舞者身體編曲,疊合聲韻與肢體,振振共鳴。服裝設計陳劭彥編裁自然元素,舞動時窸窣發響。舞台上潔淨無雜,光亮如炬,沒有黑暗。 10.01-04 臺北國家兩廳院國家戲劇院 10.17-18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10.24-25 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上山,找光」

2020.06.23

舞作進行中—— 2020.4.18 《定光》拍攝概念宣傳視覺

03:00 計程車-擎天岡遊客中心
04:00 擎天岡遊客中心-石梯坪
四月,清晨四點,擎天岡遊客中心集合。

三點三十分,搭上計程車,計程車司機說我們很幸運,空氣很乾淨,想看什麼應該都看的到,語意間也當然透露好奇:這一行人摸黑上山做什麼?
這一天,在星星月亮和司機一樣,都還沒下班時,為了鄭宗龍的新作《定光》拍攝概念宣傳視覺,我們上山。

連續一週的壞天氣,讓這趟行程搖擺不定許久。直到出發前一日的中午,才拍板定案。

鄭宗龍傳來的訊息說:「上山,找光。」

於是,平面攝影、影像拍攝團隊,服裝設計陳劭彥,鄭宗龍與舞者們,一行二十多人的隊伍,戴上頭燈,在黑暗中走路,尋光。

天沒亮,舞團與攝影團隊戴上頭燈,準備上山找光

04:15 啟程

月光映照,可以看見雲朵在夜間流動,從擎天岡遊客中心走往石梯坪,大約四、五十分鐘的路程,加上攝影器材、服裝、糧食與水的負重,大夥們的興奮很快就退去,暗夜中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偶爾幾句的交談也不再,僅剩下趕著日出的腳步聲。腳步越發緩慢,隊伍越拖越長。


05:20 日出

還在山裡行走,日出已染上山邊

靠近大自然是這樣,全看它想要給我們什麼。還沒抵達拍攝點,天就已經亮了,再快的腳步也追不上日出光亮的速度。於是在路途上,山的周邊染著粉色,沒有人說話,停下腳步後安靜隨著光亮升起,除了劇烈的心跳聲,所有人都緩下動作享受眼前燈亮序幕。只有周邊的水牛們意興闌珊的嚼著草,對天亮毫無在意,而此時腳邊台北市中大多數人還沈睡著。

上山,找光

光來了,在我們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卻不見編舞家一絲焦慮。山嘛,要給、不要給,我們接收就是了。而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舞作進行中——「等待,相遇」

2020.06.23



舞作進行中——2020.4.18 《定光》拍攝概念宣傳視覺

 

待一切拍攝器材就定位,天已光亮,眾人操持工作:架燈具、架拍攝器材,找景,舞者暖身換衣⋯⋯但身體的姿態跟心情好像已經隨著山間景色而有所變化。


06:00 拍攝開始
拍攝空檔,舞者笑說,這一天人生成就解鎖了不少:

  1. 夜裡摸黑上山。
  2. 在水牛的環繞與監視中暖身,換衣服。
  3. ​雙腳踏在草與泥上赤腳踩踏、跳舞,直到腳底板裹了厚厚的一層土。
拍攝時 小牛不時張著好奇的神情靠近
舞者的腳底板裹上一層層「自然」


舞者們在鏡頭前展現身體,而編舞家鄭宗龍給予的指示「很自然」。
「更和土地在一起」
「你是老鷹!」
「你是山」
他轉頭告訴攝影師:「我們可不可以找找看,舞者背脊跟山的線條的關係?」


10:30 小睡

拍攝團隊在「自然地」小睡

整個拍攝團隊在陽明山待了13個小時,體驗了天光亮,烈日當中,午後雲霧漫開。工作人員忍不住在山裡睡了「回籠覺」,等牛走,等風停,等光來,與自然相處,人們得與之協作,操之不得。


15:00 山霧
午後,想要拍攝藍天,山霧卻小巧的一絲絲飄進,最後很不客氣的一大片阻擋,霸氣地使人哭笑不得。鄭宗龍與攝影團隊討論,隨著大自然的變化改變拍攝的方法與角度。有風的時候,就讓布與衣服飄蕩,有太陽的時候,就捕捉光亮。

大自然給予的攝影棚

服裝設計陳劭彥全程相伴,不多話,但總自然湧現微笑,看山、看舞者甚至是看牛時,他都靜靜的笑著,並且在誰都還沒發覺時幫舞者整整衣服,在山間縫補修改,好像把風的味道、霧的顏色都縫上了。


17:00 下山
在山裡多待,大夥們越來越像孩子。拍攝結束時,鄭宗龍吆喝著要拍一張合照留念,身體都累了,臉上的笑容卻沒有少。下山時沒有多話,也沒記著負重或少睡的辛苦,只記得山裡天光亮的顏色,然後有一點在想,下次什麼時候再上山⋯⋯。

 

 

決定向上,真的要去山裡了!

2020.07.20

Step 0. 真的要去山裡——

「有沒有可能,讓舞者去用身體經歷山?」

在新作《定光》編創期,編舞家鄭宗龍提出了這個想法。
「意思是要去爬山?!」大家在心中冒出問號與驚嘆號。

一般人爬山,考量體力、時間、天氣,差不多。但舞者要爬山,需要掀開每一位舞者的身體歷史,細探傷口或脆弱之處,當然也關係到下山後的排舞進度。畢竟,下山後的舞者日常,仍然是大量的身體運用,沒得休息。

編舞家說,他想像,大自然的形狀可以帶給舞者身體的突破跟嘗試。山的崎崎嶇嶇、路的遙遠、坡的陡峭,都可能形塑身體全新的運動方式。

以及「我想讓大家凝聚在一起。」編舞家後來這樣說。
2020年的開場,疫情一掃,演出全面停擺。這對雲門舞者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沒有演出的春天,夏天的腳步也緊接著,什麼時候再上舞台,眼見仍有些模糊。

爬山,仍然不是演出,但它的未知與獨一無二的體驗,成為牽繫團員的催化劑。
 

「因為在山裡,沒有其他了,只有彼此。沒有話題的時候、尷尬的時候,你沒辦法滑開手機裝忙,你只能面對它。」

因此,舞團決定出發。


Step 1. 擬定方案

2019年K2 Project誕生,台灣登山家張元植與呂忠翰(阿果)計畫去巴基斯坦攀登世界第2高峰K2(喬戈里峰,海拔8,611公尺),掀起大眾對登山、冒險的重新反思。
當我們向元植與忠翰遞出邀請與請教,希望兩為前輩能給想要上山的舞團一些經驗與分享,他們大方的給出方向,並且成為此趟近山之旅的夥伴。

編舞家、專家、舞者與行政紛紛拋丟對這趟旅程的想法,在多重的討論中,拉近共識。最後在眾人的投票中,這一條山徑的樣貌的跳出:「合歡北&小溪營地」

Step 2. 我們是認真的,行前負重訓練

確定要走上3000公尺的高山後,接踵而來的是各項安全評估規劃,以及體能訓練菜單。

舞者們細細確認身體狀況,也探訪高山門診,認識高山症,並且安排三次的負重訓練。實際把裝備穿上,踩著登山鞋,手杵登山杖,把睡袋跟水都放進登山揹包裡,毫不馬虎的練習,並不是為了征服,而是讓自己能保有餘力,可以好好感受,而非莽撞的被山嚇到,往後都不想入山⋯⋯。

第一趟負重訓練踩進忠義山親山步道,大約800公尺的上坡階梯,路程短巧,理當不難。但沒想到天公不作美,午後下起雨,石階打滑,舞者們步步踩的心驚膽跳。但台灣山區的雨水是登山的常客,難以避免,就認真迎接。

雨天出發
雨水是山區的常客 避不掉就認真面對吧



第二趟,所有人都把負重加碼,這次要走的次是北投的貴子坑。一反上一趟的大雨,這一次走在貴子坑十分炎熱,所有人汗如雨下,不斷有路過的民眾拉著一條手巾,輕鬆地經過我們,被我們背上巨大的登山包吸引,好奇一行人要往哪去⋯⋯。舞者們一邊苦笑,一邊身體也充實了起來。「這麼認真練習了,上山沒問題了吧!」


Step.3打包行李,打包心情
 

舞者們的登山包 座落在排練場
舞者們的登山包 也在排練場排練


這天下午的排練場很熱鬧,舞者們背著一個比一個大的登山包,手持登山杖,走進平日跳舞的場所。大夥兒雀躍的姿態像重返童年,要去校外旅行,但心情卻是謹慎無比,因為走進山裡,是不能開玩笑的。正當舞者們笑著互相分享、討論自己的裝備與行動糧時,嚮導元植與阿果不知何時,也背著平常自己上山的裝備,自然地走進排練場。

「大家好,我是阿果,他是元植,好啦,我們從哪裡開始説呢⋯⋯」眼前兩位皮膚黝黑,身材結實的大男孩,大剌剌地把背包裡的裝備全部灑出來。很難想像,這兩位大男孩不僅在台灣百岳行走自如,挑戰過五座海拔8,000公尺高山,去年更計畫攀爬全球第二高峰K2,不只是攀登實力,兩位的腦袋與內心都乘載著讓舞者們好奇的信念與故事⋯⋯。

 

阿果與元植
登山家張元植(左)呂忠翰(右) 散出的背包裝備就是他們的世界


阿果仔細地講解進入山中的必要裝備,從頭頂到指尖,從帽子到襪子,只見舞者們一一筆記,不時從自己的包包裡挖出來自己的裝備核對。裝備固然很重要,但真正了解自己的需求,更是要點。不管是自己對溫度的敏感、對斜坡的適應,乃至金錢狀況的衡量,上山這件事,必須從準備開始就是舒服的。「不需要有太多壓力,只要做足了自己應該準備的就好了。」看著眼前認真的舞者們,阿果不忘讓大家放鬆。
 

分享害怕
舞者們在白板上寫上自己的「害怕」


阿果邀請大家到白板上,寫出自己的害怕:蟲咬、失溫、迷路⋯⋯大家的緊張從自己行間中流出。阿果卻一一幫大家畫叉,彷彿沒有難關是不能解決的,最差的狀況就是「下撤」,「山一直在那裡,又不會跑掉。」阿果輕鬆地說。不是一定要登頂,才是最完美的登山經驗,最好的是,走完這一次,還會想要來下一次⋯⋯

 

 

 

走自己的路,找到單純的力量

2020.07.20

Step4. 走出自己的步伐 自己的路
一如往常,巴士載著舞者們從台北出發,只是這次不是要前往任何劇院,行李箱裡也不是演出服裝,而是一個又一個大約8-10kg的登山包,舞團將前往三天兩夜的合歡北峰之旅。

第一天,直奔石門山,小試牛刀,適應高度。六月已經炎熱的高溫,在通過迂迂回回的山路後,已被甩在山下,山間溫度一下子下降,眾人套起脖圍,拉起外套,呼吸著沁涼的冷空氣,腦袋清醒過來,而嚮導們也開始實地教戰。

走在山中
舞者走著自己的步伐 自己的路

「在海拔高的地方,空氣比較少,走起路來容易喘,一定要小步小步的走。」沒走幾步,的確感覺到跟平地不同的呼吸感受——「喘」。嚮導接著說:「你看這些路啊,其實都可以思考自己想怎麼走,你想要跨大步,還是分很多小碎步來走,你都應該因為了解自己身體的狀態,為自己量身訂做。」

眼前看似只有一條路蔓開,但細細的切碎,把每一次舉步都當作一次選擇,每一次都為自己做決定。有人依舊大步大步地走,有人選擇放慢腳步,不時停下來看雲聽風⋯⋯。突然,每個人都走出自己的路來了。

牛刀小試後,舞者們難掩興奮,但仍不敢大意,明日的合歡北峰才要負上重裝,重頭戲才剛要開始。
 

Step 5. 在山中,才真正看到山

「我一直在想,怎麼樣才叫做爬山⋯⋯」
 

背上有近10kg的重裝,幾乎沒有遮蔭的合歡山路段,陽光直直曝曬,但稍一停歇,冷風又灌進已汗濕的皮膚毛細,舞者們不厭其煩地穿脫衣服,就怕風吹了頭疼,引發高山症。

「現在這樣不是你想像中的爬山嗎?」舞者們的對話,對於自己正在執行的狀態有所好奇。「恩⋯⋯那跟我小時候,會跑到溪邊、騎車進山裡,很像。」開始上升,對話嘎然而止。真正走進山裡,誘發了他們孩童時的記憶,小時候和大自然沒有界限,所以也就不特別感覺自己在大自然裡面,現在這份自然,好像又一點一滴地回來了⋯⋯

山中山
舞者嘆:「原來這是大山!」


走進合歡山,一邊適應登山杖,一邊被眼前的景色震撼。雲飄過在山間留下大塊的影子,像墨水暈開。數著不遠處的山頭:奇萊山、中央尖⋯⋯原來從山的視野定位山,是一個截然不同的視角,那是手機裡的導航地圖無法展現的距離感受。雖然太陽猛烈無情地把舞者們的耳鼻給曬紅,但一張張滴著汗水,卻仍掛著笑容的臉,露吐他們不說自明的喜悅。

後來舞者筆記中寫道:

「 天啊!都市限制了我對大山的想像!
有著神秘黑色色彩的奇萊山宣告了他王者的風範,
山頂超尖的中央尖山,還有南湖大山、合歡群峰和雪山、石門山⋯⋯那種大氣的美簡直無法言語。
正當我被這些峰峰相連無限蔓延的山震懾並努力反覆咀嚼的時候,
嚮導的一句『繼續往前』打破了我的美夢,掉入無限上坡的地獄。 」

是的,山景雖美必須繼續往前,不久後,大夥就在合歡北峰團圓!舞者們好興奮,許多人都是第一次上到這麼高的海拔,第一次站在這塊土地上欣賞美麗的大地。擦乾汗水,補充水份,盡興地拍著照片留念。單純的如一群孩子,所有上山的緊張都瞬間放掉—— 一步接著一步走,山就在那,等我們走過。

登頂合照
登頂,充滿純粹的力量

 

Step. 6 小溪的滋味

這晚,舞團要紮營在「小溪營地」。從合歡北峰返回營地的路上,經過這條小溪。炎熱的天氣,曝曬過久而通紅的皮膚,輕輕的放進清澈的小溪中。真正的「療癒」莫過於此。有一個瞬間,大夥停止對話,全心全意的感受小溪帶來的沁涼,潺潺的流水聲,好聽得像一首老早在心中的老歌,迴響不斷。

回到營地,幸福的大家喝著協作從小溪取來,已經煮過的水以及冬瓜茶,體力直線回升。天光還亮,眾人在營地四處摸索後,聚集在一處,聽阿果分享登山的故事,有驚險也動人,舞者無一不聚精會神,在已經有了登山的身體感受後,似乎更能深入其境的聽著,那些山中又辛苦又危險的故事。

有舞者好奇問阿果:「什麼樣的爬山,是你追求的?」是困難、艱辛,還是需要各式技巧?

阿果回答:「回歸到最純樸,最直接,不害怕的狀態,就像小孩子玩的時候不會想太多,很單純的就做了,我現在想要回歸到一切越簡單越好。」

舞者們沒有太多回應,但一雙雙閃爍光芒的眼神,似乎正咀嚼的阿果的話。

傍晚,協作們辛苦扛上山的食物已化作陣陣飯香,不僅吸引舞者們捧著碗筷靠近,連黃鼠狼也穿梭在帳篷區搗蛋,惹著驚叫連連。

突然,火焰般的晚霞色彩降臨,這一刻又迎來寧靜,太陽落入雲海,所及之處都燒了起來,美麗又震撼。「這樣的景色,真的忘不掉。」舞者們讚嘆著。

晚霞
舞者:「這樣的景色,真的忘不掉」

晚餐後,黑夜也來臨了。溫度一下子降到個位數,衣服一件一件的套上仍敵不過寒風陣陣,但是當眾人一抬頭,滿天星斗,又讓人捨不得躲進帳篷內⋯⋯事後,舞者想起那一片星空,這樣說:

「整個夜空就被星星譜成美麗、浪漫、有點不切實際摸不著邊的感動。
拿起手機想拍照留念,才發現手機什麼都拍不到...就用眼睛用力看著,看整片星河想要告訴我們什麼。
上帝創造萬物皆有定時,或許原本只是想要放幾顆點綴,卻不小心打翻整桶亮粉吧。」

這座山給了太多滋味,每一方寸都可以細細品嚐良久。難忘的經驗收藏在眼中、肌肉紋理中,以及心中。

Step 7. 下山,收藏

原來以為下山會很開心,一路下坡,不過一會兒就能看見公路。但舞者卻一個接著一個的沒了聲音。

舞者說:「越走越安靜,心情同時有點復雜,要面對山下的房子、車子還有泊油路,無言。」

問他們是不是捨不得,舞者也說不上來,「是捨不得美景。」但是面對文明的方便與誘惑,可以回到遊覽車上好好坐著,吹著冷氣,當然很痛快。只是,現在的自己,好像已經跟上山前的自己,不太一樣了。

有舞者說,原本嚮導問他,還會不會想再來爬高山。他堅決的說「下輩子吧」,但真的在下山時,這份堅決卻動搖了起來,即便手腳都痠痛了起來,卻念念不忘山中的所有景色。

而這份山送給大家的經驗,將會溶進每一個人的心中、身體裡,成為養份,變成舞作也不一定⋯⋯。

 

 

 

「每個人都是一架鋼琴,我只是掀開琴蓋而已」

2020.08.03

這個午後,女高音林玲慧爽朗的笑聲鋪滿排練場,她將替舞者轉開開關,從此,向來只有踏步與喘息聲的排練場,充滿「歌聲」。

《定光》的聲音暨人聲創作張玹正在替為舞作寫曲,他說他要把舞者當作樂器,為他們「量聲」打造,於是這些「樂器們」也得有所準備。在鄭宗龍的邀請下,林玲慧準備了一系列的「發聲」課程,手把手的陪著雲門舞者「尋找聲音」。

鄭宗龍一見到林玲慧,除了感謝,眉頭上蹙著擔心:「老師,舞者們要邊跳邊唱,可以嗎?」但一開始上課,擔心就漸漸消散。

張玹跟舞者一起進到排練場,他聽著林玲慧宏亮的笑聲,感染似地笑著說:「我認識的聲樂家都像這樣,超級開朗,笑聲超宏亮。」他說,也許這跟呼吸有關,跟氣息如何在身體裡流動有關。林玲慧除了有豐富的國際舞台經驗,也有深厚的教學資歷,一教起課活力滿滿。

從「演唱」的角度認識身體 這是舞者們的新體驗

課程一開始,只見眼前25位舞者張著茫然的臉盯著眼前的第一張簡報「聲樂呼吸理論及應用」,林玲慧也隨即揮手大喊:「沒關係,這些看過就好——不重要、不重要,通通不要記——」

從重新認識身體開始,天天在使用身體的舞者們,第一次開了眼界,原來「發出聲音」與這麼多的肌肉、骨骼有著緊密的關係。一張張人體結構圖,分解各處的肌肉,光是一個頸部就有著11條重要程度不一的肌肉。更不能想像,發出聲音的重要關鍵之一竟然在距離聲帶最遠的腳趾處,「對!離聲帶越遠的地方用力越好,靠近聲帶的肌肉都要放鬆」林玲慧毫無私藏地傾囊相授。早已摸透與發聲相關的身體肌理的她卻說,這些如庖丁解牛的專業雖然重要,但她並不是要將每一位舞者訓練成「專業的模樣」。

原來與發聲相關的肌肉這麼多!
鄭宗龍與舞者們認真感受肌肉的使用


林玲慧形容,「每個人都像是一架鋼琴,我只是幫你們把鋼琴的蓋子打開而已。」
她說「聲音」是天生的禮物,上課是為了更認識自己的聲音,而不是改變聲音。
「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同,那是天生的,沒有好壞。」而最重要的其實是「保護聲音」。

舞者們各個專注地學習,嘗試調整呼吸的方法,感受沒有動用過的肌肉對聲音造成的影響。「下巴要鬆掉,一定要鬆掉」林玲慧穿梭在舞者群間,這裡摸一下、那邊喬一下,精準的點出太緊的肌肉、不夠飽滿的呼吸、或是共鳴處的偏移⋯⋯。

林玲慧穿梭在舞者間 細細聆聽舞者們的發聲

連著好幾日的課程安排,隨著林玲慧進出排練場,雲門劇場四處,開始散落著舞者們的歌聲,四處都發出男、女高音的歌詠,一個總是腳步咚咚的排練場,變成一處到處躲著「實習歌者」勤奮練唱之地,總讓人有點不習慣。

「他們還要跳舞耶,不像我們只是站著,大不了有一些走位⋯⋯」林玲慧替舞者們心疼。當張玹的曲一出來,字詞一填上,她就開始帶著舞者們,一字一句的唱出聲音的理想之地。

「很好——」
「對,你抓到了!」
「沒錯,就是這樣。」

做對了,林玲慧絕對大聲讓舞者知道達標,舞者太努力時,她也會叫舞者們休息,不要急。

舞者們與林玲慧並肩鋼琴前,一字一句的練唱


印象中安靜的舞者們,現在走在路上幾乎都開著口,彷彿一個神秘開關被女高音點開後,再也不願合起來。他們現在好像都是一架架被打開琴蓋的鋼琴,自由自在的彈奏最合適自己的曲調,然後漸漸的,邁向《定光》⋯⋯。

以聲音,創造了森林

2020.08.05

五月初夏天突然來了,編舞家鄭宗龍短了些頭髮,輕盈地走進排練場,今天舞者不急著動身體,他們要先動「聲」。鄭宗龍說,新作《定光》,要去探尋聲音、身體與自己的連結。

面對舞者,鄭宗龍這樣介紹《定光》的聲音暨人聲創作張玹:「張玹很年輕喔,才31歲。可能在座很多人都比他大,可是他已經在紐約寫了好多曲子。我希望你們感覺到,有一個這樣世界的人,舞者們你們去挖他,去看看這樣世界的人會有什麼你沒看過的面向?」

高中畢業後即前往美國攻讀作曲學位的張玹,作品演出的足跡已至多國,且在紐約許多藝文空間有不同的策劃合作。

鄭宗龍看著舞者,與他們溝通:「把身體挪出空間,讓不一樣的東西進來,好嗎?」

張玹說在模仿聲音前,要先練習聲音進來

張玹的聲音比較小,他沒有什麼開場白,而是很快地請舞者試著感覺耳朵,開始聆聽,他問這個當下眼前的25名舞者能聽到什麼?

——偌大的排練場,只聽到冷氣轟轟作響。

張玹試著引導:「有腳步聲嗎?腳步聲的上面可以聽到一層葉子在窗外沙沙作響的聲音嗎?可以聽到心跳聲嗎?」舞者一臉茫然,很明顯地沒有聽到。

「沒關係,這只是開始,但是這樣的,同一個時間其實有很多聲音,發出很多層次。」接著他請舞者們開始練習呼吸,在呼吸的緩慢過程裡,排練場裡微微燥熱也靜了下來。

然後,張玹開始給起指令:「試著把吐氣的聲音,變成風。風是什麼聲音?」
舞者們開始模仿風的聲音。排練場刮起小小氣流。他滿意的點頭,接著引導:「好,想像你站在巷口,這個地方風的聲音很大。」
 

一下子,這個空間,起風。

風止後,舞者們再次靜下來,張玹要他們張開耳朵,學習辨別。他緩緩播出聲音,讓舞者們說出聽見了什麼。

排練場裡落下雨水,但不只如此,不只是「雨水聲」而已,這些聲音都有更細膩的差異:「雨是大是小?它們落在什麼東西上面?」水落在溪裡、屋頂、雨傘上,都化作不同的聲響。突然海浪來了,海浪在遠方的聲音,以及耳朵浸泡在海浪裡的聲音,原來,那是不一樣的。

接著,張玹要所有舞者圍成一個大圈,把手放在右邊的人的背上,試著感受隔壁人的心跳。再次把心靜下來後,張玹開心的說現在他們要準備一場小演出。

以手作為輔具,感受他人心跳聲


運用發出的聲音,排練場會變成一座雨林。

這一場演奏會沒有樂器,或者該這麼說,舞者就是樂器本身。而這場演奏會的譜是長這樣。舞者們發出不同音調的「ㄘㄘ 」聲、以及剛剛已經練習過的「風」聲,接著還練習了要大聲到對面聽得見的「搓手聲」,此起彼落的「彈指聲」、最後是「拍打大腿」的厚重聲響。

沒想過搓手的聲音,如此神似樹葉的磨擦聲


在張玹的指揮下,從小聲漸強,ㄘ ㄘ 聲掀起初夏的蟬鳴,引來一道道風聲從四面八方吹來,搓手的聲音加入,正是那些在枝頭被吹響的葉片相互撞擊,突然,彈指聲出奇不意地湧出,從小,到大,是一場巧遇的雨。不齊聲地拍打大腿,像是午後下起的滂沱大雨,厚重。雨過去後,蟬聲又再次響起。

這一場演奏後,舞者們有點傻住了,不曉得剛剛經歷了什麼,他們紛紛喊著:「感覺像是淋了一場雨」、「好像在森林裡!」明明坐在排練場裡,哪裡也沒去,卻透過自己與他人發出的聲響,完成了一趟旅程。

張玹笑著,似乎很滿意。不久後的某一天,戶外的蟬鳴大響,他突然說:「舞者們真的很厲害,很會發出大自然的聲音,非常非常地像,特別會轉化自己。」然後他看看枝頭上的蟬,說:「舞者的聲音比真實的蟬還好聽。」

在聲音裡消融自己

2020.08.05

在體驗聲音所創造出的環境後,大家都對於聆聽、以及發出聲音有深一層的認識,接著,張玹要帶大家進行聲音的冥想。

說明步驟後,眾人閉上眼睛,專注呼吸,接著選出一個字,在吐氣的時候,也把那一個字吐出來。張玹是這麼說的:「請你們在心中選出一個字、一個音,漸漸的把它介紹出來——」慎重的,有種儀式意味的。

「想像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在過程裡校正自己,往下一地方去,再往下一個地方去,把自己融到裡面,在過程中,能量漸漸增強。」舞者們必須仔細聆聽身邊的人所發出的聲音,試著去辨認它是什麼,從誰的身上發出。下一步,選一個他們側耳聽見的聲音去模仿。

舞者們閉上眼睛,專注在自己聲音與他人聲音的關係上,從個人,融進群體。而張玹則踏著沒有聲音的腳步,在舞者圍成的圈外,緩緩巡走,像一個守著火把的人,細膩的觀察火焰的旺與衰。只是那道火光,是舞者們的齊聲,不斷的轉化,如光影遊戲,變化不止。

舞者們發聲共鳴,張玹環繞步行,觀察、引導。


張玹偶爾出聲提醒,很有力量。

「請允許與他人產生共鳴。」
「請允許能量增強。」

慢慢的,眼前這些個體,逐漸消融,成為一個和諧的群體。偶爾有些不和諧,那也是在尋找和諧的路上。

「選一個溫暖的聲音」 
「允許這個聲音溫暖自己與身邊的人,允許它增強」

後來,在結束後,舞者們的回饋裡對於對於「溫暖」的指示印象很深刻。當張玹給予「溫暖的聲音」指示時,有舞者感覺瞬間,所有人的聲音一起變低了。

舞者們回饋說:
「那個低音的感覺是正向、正面的。」
「厚重的、溫暖的,有橘色的光」
 

舞者們一一分享他們對這場體驗的感受:
「和諧共鳴時,自我會消失。」
「高頻處會覺得有光芒,像聖歌」
「包覆感」、「籠罩感」
「當感覺自己落單時,會唱得很辛苦」
「當是凝聚的時候,會很有力量,或幾乎感覺不用施力,會被集體牽引著走」
「聲音很像觸手,我伸出去,去確認與他人的同異」
「像藤蔓,它會自己長,蔓延。和諧的時候會交錯,不同的時候又自己繼續長」

一同參與練習的鄭宗龍要舞者們必須留心,不要讓經驗一閃而過。
鄭宗龍請所有人回想:「自己的專注之處在哪裡,當自己深入其中時,所有的感官發生了什麼事?」
最重要的是:「你如何運作你自己?」

鄭宗龍提醒,聲音的練習中,最重要的是察覺:「你如何運作自己?」


他分享,假使音波是能量,聲音從哪裡來?聲音和身體、情緒連結時,聲音如何和心、情感有更深的連結? 鄭宗龍眼神炯炯地看著舞者,比劃著整個空間,說:「這裡(排練場)是一個沒有外在規矩的空間,應該要可以發生很開放的事,可以和自己的身體更相連。」在排練的過程,編舞家領著舞者展開各種可能性,打開聽覺,打開身體,舞作還在路上,什麼都有可能。

有張玹在的排練場,舞者們以聲音進行一場又一場「看不見」的演出,突然間他們很像在用聲音跳舞,看不見,卻又充滿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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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與自由

2020.08.29

2019年,鄭宗龍作品《毛月亮》的演出把許多人捲進,在舞者爆裂的肢體與虛實交錯的鏡像舞台上,隱約看到自己的慾望,而深受昂揚。社會觀察學者詹偉雄,是其中一人。他在演出後寫了長文*,他說:「身體本身就在思考。而在這個前提下,所有的語言都墜落了。」

循著字得到緣份,退休後的他,透過登山經驗,展開了新的人生,他說,那是種「重生」。巧合的是,鄭宗龍新作《定光》的創作素材將貼近自然,也安排舞者們走入山中。因此邀請詹偉雄與舞者們聊天,交流。

社會觀察家詹偉雄至排練場與舞者分享「身體與自由」

事前詢問詹偉雄,舞者們是否需要先做些準備?詹偉雄說輕鬆聊天,不用準備。結果當天,詹偉雄帶著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美國生態大師愛德華威爾森(Edward O. Wilson)、梅洛龐蒂(Mauleau-Ponty)等大師一字排開,以「身體與自由」為題,拌入他近年登山經驗,一條上山的路,自然而然地在我們面前展開。

「大家是舞者,你們對身體的敏感度應該更勝於我。」詹偉雄這樣開場。望眼排練場坐滿的全團舞者,他們剛剛擦乾上午排練的汗水,以舞者的身體與社會觀觀察家所見的身體在此刻交會。

「身體」在城市裡面的經驗是很少的,詹偉雄開場聊起:「在城市裡面生活,90%的身體的細胞其實都是沈睡著的,你不必醒來,因為你每一天的生活,有很多的例行的行為,閉著眼睛就可以過完。」而山與海,或者說投身大自然,是一種使身體甦醒的方法。

接著,詹偉雄讀起19世紀丹麥哲學家齊克果在《齊克果日記》所寫的一段話:
「我剛從一個晚會上回來,我是這個晚會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語連珠,令每一個人都開懷大笑,都喜歡上我,對我讚賞不已——但我還是抽身離去了,其實這個破折號應像地球運行軌道的半徑一樣長——我想開槍打死我自己。」
 

詹偉雄準備了書面講義,彷彿向舞者展開另一個世界


讀完,排練場裡坐滿的舞者、行政們,彷彿跌入那個晚會的歡愉之後,對於自身角色矛盾的絕望。詹偉雄接著說:「那個齊克果說他想開槍打死的自己,是後台真實的自我,他不斷的撕扯著前台的自己。」他在提出「自由」之前,先提出了人們必須活在集體社會的理由,即便活在集體社會裡總讓人分裂。

鋪陳至此,詹偉雄帶領大家靠近,「那麼,如何在群體中展現自己的獨特,找到真正想要成為的自我?」

在答案呼之欲出之前,詹偉雄先分享了「尋找意義的過程」。當人們想要探尋「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透過心智(Mind)的運作,觀察、分析、理解,做出選擇。「但假使我們認為,意義的起點,是心智的話,我們要思考,是什麼東西在運作心智——語言。」透過語言,心智才能在腦子裡發揮運作。詹偉雄提醒:「所以,當你在想的時候,你以為是你在想,但其實更多時候,是社會讓你這麼想。」

說到這邊,詹偉雄似乎鬆了一下身體,他往回憶裡爬去。詹偉雄分享去年觀賞《毛月亮》的經驗。「我在看《毛月亮》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是超乎預期的。」那些超乎預期是從何而來?
 

詹偉雄終於點出答案:「身體」

他說,當他看著台上的舞者,他了解到這個作品並不是運用了「心智」來跳舞,而是交給「身體」,在每一副獨一無二,不可能重複的身體裡,觀眾永遠無法預期,這些身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展現獨特性。

「看完《毛月亮》我的精神其實是達到最高峰。」詹偉雄回味著。這也就是他所寫道的:「身體本身就在思考。而在這個前提下,所有的語言都墜落了。」

詹偉雄繼續補充,他形容,用身體來思考,最終可以嚐到一種主體的感受。他舉例,登山或是攀岩的經驗裡:「當你面對一個你身體過不去的關卡的時候,你看著他,你會覺得,這大概不是我可以過得去的,可是當你身體慢慢的撲上去,你的手腳開始伸展開來,你身體會長出一種,你想像不到的智慧,它最終就可以過去這個關卡了。」

「我為什麼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來自於我擁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身體。」詹偉雄老師落下句話,使人不禁想要伸展手腳,想要細細端賞自己的皮膚、肌肉,渴望舞動、運動,即便只是行走,那都會是獨一無二。而感受到身體獨特性的那一刻,便碰觸了自由。

為什麼人們會渴望觀賞運動賽事,或是舞蹈?為什麼遠行或登山?
在詹偉雄的這一堂課之後,大夥們都得到了一些答案,同時也生長出更多的問題,於是眾人懷抱著不斷增生的好奇,繼續跳舞、繼續前行,繼續與身體相處,靠近那「自由」的經驗⋯⋯。
 

* 註 該文為:〈【詹偉雄專欄】身體就在思想,身體就是思想!── 雲門2 × Sigur Rós《毛月亮》觀後感〉刊登於ShoppingDes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