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雲門6月號|溯—《十三聲》—源 ・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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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十三聲》—源 ・目色 

文/廖昀靖 攝影/劉振祥 照片提供/南洄映画
收錄於《十三聲》巡演節目冊2021年

01 目色・從黑到五光十色 
鄭宗龍:「紅花綠柳 五光十色 快洗又不褪色——其實用這句來形容艋舺的夜晚還滿適合的。」 

「我小時候擺地攤時,只有一張塑膠布,我和我姐或是我弟,我們就會蹲在那個布邊,有時候會把拖鞋擺得很整齊,後來發現亂亂的才會有人買。」鄭宗龍順著記憶,回到地攤前,蹲踞著仰望世界的角度。 
 「我們沒有燈,但大家都有燈,所以周圍都是光亮的。眼前很多巨人——在我視角看起來都是巨人們,因為角度的關係,都是黑色的,都是剪影,我就想起那個片刻。」《十三聲》中有大段視覺呈現全是黑白,全黑的服裝與舞台,散發神秘氣息——這些黑色正是從這道仰角流出。而另一個魔幻的世界則是街道上的積水。「有時候下雨,或是地攤的人賣麵、洗碗、阿伯在路邊上廁所,都會有一些水在地上,那個水的倒影中,可以看到另一個視角。」水中的倒影必然是暗色不清,這些影子成了舞台上濃郁的黑。 
熱鬧的夜市打亮燈火,鄭宗龍想起自稱是「叫賣哥」時的情景:「有一句父親教我的叫賣台詞:『紅花綠柳,五光十色。快洗又不褪色!』」鄭宗龍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唸著:「這是,祖父在賣布時用的台詞,在形容這塊布有很多顏色,又快洗又快乾,還不會褪色。其實用這句來形容艋舺的夜晚還滿適合的。」 
顏色在舞作後段才如神靈降臨,直衝觀眾眼睛:「顏色代表一種能量、一種活力,有顏色出來之後,我渴望讓這些角色鮮活起來,好像有了靈魂,在舞台上活了起來。」 

02 目色・螢光 

「我們家附近的聲色場所,都一定是用螢光粉、螢光綠、螢光藍⋯⋯某方面這些色彩產生一種非現實的感覺,一種不是在生活中會看到的,很像昆蟲被光吸引的那種味道,那種粉紅色打下去,就算再蒼白的臉,都會變得有血色。」螢光色就此順勢流洩一地。「也是在最開始,我們就定義艋舺是螢光色。」鄭宗龍肯定地說。「遶境時會有很多陣頭,身上的金、正色的黃,那是在這裡才看得到的顏色,還有暗巷裡面的霓虹。當然還有廟前的歌仔戲班、布袋戲班,在夜晚大量使用螢光色彩。」 
通過舞作裡百分之九十的黑衣後,最後彩色猛烈地傾巢而出,把觀眾帶往另一個地方去。「那些黑色像記憶裡或夢裡的黑影或殘影,當它變成螢光色的時候,它才真正的活躍起來,它才真正像萬華夜晚戲臺上的一齣戲。」 

03 目色・錦鯉 
鄭宗龍:「這一個關於記憶的作品,有些人的夢是彩色的,有些人的夢是黑白的。我的好像是黑白的,所以我好像沒有太多顏色在夢境裡面,除了那一次夢見錦鯉。」 

一尾錦鯉躍上舞台,如有神性的穿過舞者,竄上天際。鄭宗龍回憶錦鯉來訪的情景:「在那一段時間裡面,我一直在想,我好像在渴求一個什麼東西進來讓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在編什麼,有一天就有一條錦鯉在我的夢中滑來滑去,游來游去,我醒來就跟奕盛說:『去拍錦鯉!』」 

錦鯉在投影設計中流動、轉化,隨著舞作發展將色彩一一上到魚的身上,鄭宗龍說那色彩很像是隨著人生的經歷,很多的價值觀都上到了人們身上,留下顏色、痕跡。「那《十三聲》可不可能像最後那一尾魚一樣,把那些覆蓋在身上的觀念、色彩,在最後一刻,用力一甩,把它甩掉,讓那尾魚跟我們一樣,回到本來就有的一個顏色,本來就有的樣子。」  

04 目色・美術 

當《十三聲》美術設計何佳興在半夜寄給鄭宗龍手稿時,鄭宗龍也不管夜深立刻打了電話落下一句:「好像對了。」那是一張張何佳興的手繪稿,塗鴉的恣意氣息,像孩子的亂撇。「我很難去形容為什麼這個圖像會是對的,我直覺覺得這好像是萬華艋舺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有一點點混亂的感覺,有許多正色可是又不乾淨的筆觸在裡面,所以我們就朝那個方向前進。」 
鄭宗龍笑說「該不會是你兒子畫的?」的手稿,事實上是何佳興在設計與創作間琢磨,走踏萬華多次後累積來的靈感迸發⋯⋯。 

05 目色・路徑 
何佳興:「這個過程我比較像是『跟著走』, 就像參加廟會,我就是在『跟著走』。」 

何佳興與鄭宗龍合作始於2011年舞作《在路上》,何佳興捕捉台上舞者一具飽含東方線條的姿態,以炭筆筆觸繪製成圖,將舞者全身倒滿大膽強烈的鮮紅色,當時正在義大利參加舞蹈大賽的鄭宗龍收到設計,坐在米蘭噴水池旁邊,即刻撥了越洋電話給何佳興。掛上電話後,何佳興替舞者套上了白色汗衫。何佳興説穿上衣服是圓滿的結局:「這是和宗龍合作的常態。」 
接續2015《來》、2016年《十三聲》的合作,何佳興説:「我意識到好像我們在探索什麼樣的一個路徑,這個路徑好像和我們這個世代臺灣的變動是有關係的,籠統一點講就是說我們怎樣透過這些創作尋找自己,也尋找土地和各式各樣的關聯。」 
此刻回頭看創作《十三聲》的過程,何佳興形容:「我比較像是『跟著走』,就像參加廟會,我就是在『跟著走』。」跟鄭宗龍工作讓他意識到:「在創作上要發動,不是一個人,可能要一個團隊,要如何在一個地方共同去探索屬於這個地方的不同層面的事情。」 

06 目色・創作者的關鍵字 
何佳興:「他要開始去表達他的身體了!」  

何佳興和鄭宗龍有著類似的困惑,「我們的學習過程大部分以西方為主,但當要回到東方,回到生活,回到臺灣的時候,這個反而是一個我們比較模糊的部分。」因此,要透過《十三聲》看腳下的土地時,正因為熟悉,何佳興認為這才開始要去消化如何轉譯這些事情。 
「宗龍當時在提《十三聲》的時候,我只抓一個關鍵字,就是『宗龍在講他的身體』。這個對我來說很重要,這等於是說從前面《在路上》一路到《十三聲》,他開始想要敘述『我的身體』。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時刻,一個創作者歷經前面長久的準備,終於開始去表達他的身體了,而這個身體背後當然是他整個生活經驗,或是集體的生活經驗。」何佳興抓住這一點,在後續與鄭宗龍工作時盡可能以直覺、感受溝通,他們之間最常出現的開場白即是:「你港覺安怎?」「我們不會針對『哪裡要怎麼做』,而是說『在哪裡感覺是什麼』。」 

07 目色・線條流動 
何佳興:「廟裡的顏色比較鮮豔,有一些顏色它是明亮、鮮豔的,可是它又是經過時間洗禮的,因為廟都很久了,所以它是把鮮豔的顏色跟經過時間的顏色混合起來。」 

《十三聲》常被觀者形容為「生猛」,何佳興説這個生猛事實上就是街井市民直接濃烈的活力,一種生活的力度:「我從小在寧夏夜市長大,那邊都是公寓式的老房子,我跟我弟弟很小就會坐在上面往下看,你會看到人一直流動一直流動。」何佳興一步踏入童年,憶起小時候看兩個弟弟塞在樓上窗邊,往下望著對面愛玉冰的攤販,百無聊賴地計算有多少客人、生意好不好。 
那些販賣、交易所創造的人潮流動,成為生存的線條。所以當何佳興思考如何轉譯萬華的氛圍時,他決定不管造型,先讓線條流動、隨手去撇:「我沒有設定一定要畫什麼形象,先用手畫的線條感受人的流動,像萬華那邊,就是夜市、人,這是最強烈的感受。」 
「這種嘗試比較像是情緒⋯⋯重點是要去參與,在裡頭感覺到人的關係,那是文化跟人的連結,對我來講夜市跟廟會是類似的,只是差別在信仰的連結。」何佳興比著手稿中的線條,腦海裡或許還放映著童年時和弟弟看著夜市人流的景象。 
「線條可以沒有束縛了,比較自然了,再把顏色帶進來。當線條自然了,就好像你運動,筋肉拉開了,可以做動作了。」 

08 目色・顏色揀選 

而彩色筆恣意帶著童趣的材質,何佳興説:「彩色筆是一個好幾個世代的一個記憶,就好像小時候我們畫圖一定會用彩色筆,彩色筆是一個最基本的,萬華又是一個庶民生活很濃厚的一個地方,自然會把這個材質放入。」 
何佳興翻著手稿,那些以彩色筆撇畫,螢光綠、粉、黃,鋪上大量夜黑與深藍,有些沾濕暈開的部分,一道萬華夜景展開於眼前:「晚上、顏色、人的流動的感覺、廟、夜市、廟會很俗艷的顏色,我覺得這張集合了這樣的氛圍。」 
何佳興的雙眼彷彿能汲取顏色,他在廟宇的色彩裡觀察到一種現實與魔幻。「廟裡的顏色比較鮮豔,有一些顏色它是明亮、鮮豔的,可是它又是經過時間洗禮的,因為廟都很久了,所以它是把鮮豔的顏色跟經過時間的顏色混合起來。⋯⋯某些特別的時候,像是清晨或是傍晚,陽光照射的時間會把這樣的顏色變得很魔幻,它會變得不像現實的顏色。」這些觀察來自數次的踏查,不同的時刻、人潮與光線都影響了顏色的樣態。 
「這個色系好像是某種偏螢光色的色系,好像很多事情都串起來,包括小時候看野台戲、布袋戲,然後那些背板、聲光效果,他們表演的時候也都是在黃昏,白天晚上交接的時候,在那樣的色光,或是說晚上的時候的野台戲,旁邊都是黑的,野台戲整個都是螢光。⋯⋯很直覺地在想要怎麼樣把這些顏色帶到舞台?」何佳興從街頭、廟宇和野台戲裡汲出魔幻螢光往《十三聲》舞台拋擲而去:「這個魔幻的色系,卻在我們生活周遭隨時發生。到現在還存在。」 

09 目色・放空  
何佳興:「我印象中是我看到整排的時候,那個UV燈打下來,那個時候我突然就整個人放空了(笑)。『欸,怎麼會是這個效果?』」 

螢光緊緊貼合《十三聲》,投影流動著濃郁色彩外,也攀上舞者身著服裝,像霓虹需要夜黑,舞作末段燈光投射UV燈光,螢光色瞬間染上台,舞者一旋轉,彷彿顏色就要朝觀眾席灑來。 
何佳興説,當他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排練時,他整個人都放空了。——「要更精準地說那個『放空』,那就是某個世代想要說的事情,透過顏色被說出來了。⋯⋯就是你心裡有一個說不出來的,就被說出來了。」 
「其他的都是故事,但對我來講,最核心的是,某一種內在比較抽象的東西它一直存在,可是它終於在某個時間點,它透過形式表達出來,這是集體的表達。這件事情到現在對我來講都滿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