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雲門8月號|雲門與美濃我庄


1980年《白蛇傳》於美濃演出後謝幕 攝影 林柏樑

雲門與美濃我庄

文 /林生祥
收錄於《打開雲門:解密雲門的技藝、美學與堅持》2013年,果力文化出版
 
雲門成立的時候,我還沒上小學,但林懷民老師很早就跟我的家鄉美濃結了緣,這個緣份一直持續建立著。
這個故事,跟雲門、林懷民老師、林金生先生(林懷民的爸爸)和我的家鄉美濃有關 。

美濃的精神堡壘
美濃孕育出大作家鍾理和,理和先生早逝(1915-1960),窮愁潦倒,但他的文學作品卻為世界帶來生命的美好。
1979年6月,理和先生過世後的第十九年,一群文壇先輩發起籌建「鍾理和紀念館」的想法,籌建的過程遇到許許多多的困難,除了建館經費籌募困難外,還有棘手的政治問題。
當時,臺灣還未解嚴,官方對於籌建臺灣第一座民間文學紀念館的事,因史無前例,難以理解,而且擔心「顛覆政府」,一直對興建有所疑慮;鍾理和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鍾浩東,因為白色恐怖時期「基隆中學」事件被槍決,故居屏東高樹大路關的親戚朋友,也有不少人因此捲入。
在白色恐怖巨大陰影的籠罩下,不僅讓有意捐款者躊躇不前,也讓更多人不願意跟此事沾到邊。鍾鐵鈞(鍾理和的滿子)回憶起當時籌建的過程:「警察不時來巡邏,不斷追問我們蓋紀念館到底想做什麼?有時一問就問到半夜,那時我們幾乎無親無戚,大家害怕到不敢跟我們相往來。」
籌建「鍾理和紀念館」遇到了棘手的政治問題,後來有人伸出了援手—─時任交通部長的林金生先生,前往說服黨政軍高層,解釋紀念館興建的歷史意義,並且做了政治擔保,紀念館的興建才得以持續。林金生先生幫忙解決了麻煩的政治問題,而時任黨政高層的部份官員亦加入捐款的行列。
美濃在地的知識青年研判在政治上已經安全,於是重新啟動籌建會,繼續募款,讓動土典禮(1980年8月4日)後的建館財務窘境逐漸解決,終於在八三年蓋好一樓落成啟用,八六年興建二樓,完成今天我們看到的樣貌。
「鍾理和紀念館」的成立,構築出美濃的精神堡壘,開啟美濃的文學創造氣氛,以及鼓舞知識分子扛起社會責任的肩膀,影響力擴及南方客家六堆地區,進而向華文圈及世界傳遞著訊息。林金生先生在「鍾理和紀念館」建館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跟我的家鄉美濃結下了珍貴的緣分。

雲門首度踏上美濃
1980年4月,雲門舞集展開歷史性第一次的臺灣鄉鎮巡迴。
林懷民老師率領雲門到美濃演出《渡海》、《白蛇傳》等雲門名作,而且是歷史首發站,這是美濃開庄史裡的大事!那一年我九歲,家人沒有帶我去參與;我讀了當時留下的新聞資料,雲門在我的母校美濃國中禮堂演出,現場擠爆了兩千多名觀眾,雲門並且把演出收入全數捐給美濃,成立了農業圖書館。
八〇年當時的時空,李雙澤剛喊出「唱自己的歌」不久,民歌運動剛起步,羅大佑還未發片,美濃「鍾理和紀念館」還未動土,甚至臺灣史上第一場個人演唱會則要遲至八三年,才由羅大佑在臺北中華體育館揭開序幕…
但在1980年,雲門已經帶著具有傳統元素的現代舞,有計畫地走訪臺灣鄉鎮;林懷民老師思考著,為何現代舞團不能像歌仔戲團一樣,走入民間為庶民演出?大城市相對已經有較多的文化資源,農村在這方面卻相對貧瘠,於是雲門啟動了鄉鎮巡迴計畫。
雲門的這一步,是臺灣藝術史上很重要的一步,它將融合傳統元素的現代藝術帶向了鄉鎮,服務勞苦功高的廣大農工。這,只是一個起步,接著是披荊斬棘、永無止境的路,而雲門走在這條路上,並且堅定地、繼續往前走。
如果雲門沒有對這塊土地的愛戀,如何能支撐著往前邁進?
我心裡感謝雲門, 為偏遠鄉鎮奮力舞蹈,讓我庄的人也享受藝術帶來的美好。
 
雲門重返美濃
二〇〇三年七月,雲門再度帶著《薪傳》來到美濃演出,這次我有幸參與了。
林懷民老師從鍾鐵民老師口中得知,美濃有一位年輕音樂人彈月琴創作,馬上邀請我在開場時演出一首歌。於是我上台唱了〈下淡水河寫著我等的族譜〉。 
這首歌,寫的是美濃開基史,對應著《薪傳》先民篳路襤褸的拓荒精神。
那時,我的樂團「交工樂隊」剛解散不久,自己精神狀態不佳,甚至討厭碰月琴,因為我找不到新的想法彈奏它。我在家裡拿出久未彈奏的月琴,適應著把位觸感,以應付晚上的演出。那時我討厭自己、心情低落,幾乎是我音樂創作中最灰暗低潮的時刻。
傍晚,我來到美濃國中的操場準備彩排與演出,看到後台的雲門舞者,安安靜靜地,或打坐或者暖身,專注準備著即將到來的演出。我上台時很心虛,自己知道支撐力不足,演完後我走到觀眾席,欣賞雲門的演出。
我站在母校曾經奔跑過的操場,靜靜的看著舞台上的演出,裡頭的元素連接著我庄族群的故事。我被感動了,電流一下竄過我的身體,於是淚水就撒落在我的青春操場上,洗滌我當時無法處理的生命悲傷。
後來在幾次演出場合裡遇見林懷民老師,林老師總是給我一個大擁抱。印象最深的是在鍾鐵民老師的告別式。林老師特別來美濃送鐵民老師一程。
林懷民老師和鐵民老師同時唸大學,鍾鐵民唸師大。鐵民老師曾說過,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一些文學界人士最看好的兩顆文壇新星──一是林懷民,一是鍾鐵民。只是後來兩人跟社會對話的表達形式不同:一個人透過舞蹈走向了世界與臺灣村落,另一個人則以寫作深耕家鄉並帶領運動,兩人都是受到社會敬重的藝術家。
林老師在鐵民師的告別式裡簡短致詞,言語中流露出對美濃及鐵民老師很深很深的情感。我還記得告別式結束後林老師的身影,他跟著許多現場的朋友,一起搭上高雄客運提供的接駁巴士離開美濃…
 
跟土地和解的力量
我做音樂工作十五年,待在鄉下寫歌,一直期待著自己能學習到更紮實的傳統元素,融入我的現代民謠裡,鞭策自己不斷的變化與進化。我一路走唱天涯,也體會到,如果沒有傳統美學的支撐,將很難走出這個島嶼,也很難回到自己出生的原鄉。
而雲門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走在這條路上,向著世界散發影響力,並提供藝術家們一個清晰的參考座標。
我還有一個無法說明清楚的感受,我感覺雲門四十年來的行動,似乎在創造一種「跟土地和解的力量」,跟鄉親父老和解、跟土地和解,似乎在補償著臺灣土地的創傷。我真確感受到雲門的創作與行動裡,蘊藏著這股能量,而和解的力量是臺灣一直需要的東西。雲門一直在創造中,謝謝雲門把這股力量帶來美濃與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