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雲門9月號|高處眼亮 《風.影》創作緣起
高處眼亮 《風.影》創作緣起
文/林懷民
原載2006年11月13日《中國時報》,2022年1月擴充改寫收錄於《激流與倒影》時報出版
風‧影 攝影 劉振祥
二○○五年春天,蔡國強到國家劇院看雲門的《紅樓夢》,演出後到後台邀我參加二○○八北京奧運開閉幕式的創意小組。我說我怕開會,也怕集體創作。他放我一馬。
國強走出化妝室時,我靈光一閃,問他願不願意和雲門合作。他說,好啊。
第二天見面,國強開門見山地問,在國家劇院演嗎?我說,是。他說,首演前,讓一個人到劇院琉璃瓦的屋脊上站一會兒。我說,好。睡了一覺起來,他又說,琉璃瓦上可以鋪鐵絲網,那個人才爬得穩,站得實。我說,好。那天晚上,他說,國家劇院屋頂站穩了,咱們再去北京紫禁城屋頂站站。
國強住紐約,世界如在眼前,他知道西方藝術最新的遊戲規則,同時遙想中國與泉州。我住台北,很難不關心台灣,或者要花很多力氣去抵抗媒體所呈現的台灣。媒體可以一連幾個月報導幾個政治案件,好像台灣別無他事,台灣之外,別無國際。
政治僵局像是把人往下拖的暗流,一不留意就被捲進去,要把頭伸出水面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的位子,才能對著蒼穹憧憬夢想。這很費力氣,而且不能叫累。
我們工作的屬性很不一樣。國強接受邀約,美術館出錢出力,協助他完成構想。作為一個民間舞團,雲門資源有限,久而久之,「量入為出」變成我想像的框框,越過現實框架,我就得把自己拉回來,在界定的框架裡做到最滿最好。國強做完一個作品,便邁向下個新作。舞團必須新舊並陳,重排舊舞吸走許多可以滋生新意的腦汁。
透過《風.影》的合作,我希望國強來破雲門的「套路」,給我們洗個澡。我不請他設計舞台,而是提供構想,並擔任視覺總監。換句話,他出點子,我來做,他再來檢視,品管。
兩個人都是江湖客,老是在坐飛機。我們在威尼斯,在台北見面。國強不知雲門的財務和人才的限制,天馬行空,想到哪說到哪。每次談話結語都是,「這些都不算,我們再想想。」回到紐約,被逼急了,他就連寫帶畫,傳點子到台北:沙漠中的石頭。風箏。黑雪。黑瀑布。黑洞。最是光亮處,影子最黑。最終還是那句話:「我們再想想。」
國強希望《風.影》是一齣流動的裝置藝術,不希望「跳舞」。我說,好。簡單的動作會讓雲門舞者進一步斟酌身體內部細節,讓動作更精確有力。在跌宕飛揚的《狂草》之後,這是適時的調理,為舞者奠定再度騰躍的好跳板。
痛苦的是裝置。我從近百條「狂想」選出二十多個意象來發展。近年來,雲門舞台布景力求精簡,一堆米構成《流浪者之歌》的風景,幾張紙架構了《狂草》的空間。《風.影》一下子就有十多項裝置、道具和特殊服裝要去探索,研發:影子如何起舞,風箏要怎麼飛,黑洞長成什麼模樣⋯⋯
我和李永昌(製作人),林克華(舞台設計),張贊桃(燈光設計),洪韡茗(舞台,道具執行),王奕盛(影像設計)和曾天佑(服裝設計)組成的技術團隊不斷開會,消化國強的奇想,想方設法去表現無法捉摸的「風」和「影」。這期間有欣喜的發現,也有執行失誤或不到位的挫折。
挫折往往來自思考的不夠周密,細節沒有照顧齊全。雲門早已脫離「要拚才會贏」的階段,但是「拚」仍在我們的DNA裡,一不小心就冒進了。《風.影》的工作經驗留給雲門同仁最大的資產將是透過清明的檢討來找到定位,再思突破,同時不斷溫習震耳欲聾的蔡氏名言:「細節決定歷史。」
《風.影》諸多挑戰中,雲門同仁最感頭痛的是如何把人送到國家劇院屋脊上去「站一站」。劇院工程部的朋友力勸我們不要冒險,因為「連工人都不太願意上去」,而且屋頂老舊,說不定一踩上去,琉璃瓦整排滑落。
所有「攻頂」的策畫宣告失敗之後,同仁想出一個替代方案:讓人站到較低的屋簷上。我不喜歡,一個念頭浮現腦中,但我想知道國強怎麼想。果然,他不要替代品。果然,他一語中的,說出我早已胸有成竹的話:「找登山的朋友。」我快樂地打電話到登山協會,順利邀到一位高挑的攀岩帥哥。
但是,帥哥到琉璃瓦的圓滑的屋脊上如何站?
打造一個小平台。但是,建材和工人怎麼上去?
有人說用大吊車,更有人建議直升機。但是,那要花多少錢?七嘴八舌之後,大家突然夢醒:博愛特區上空禁航。
我向好友林存謐求救。阿謐國中畢業,字寫得歪歪扭扭,卻是台北最傑出的室內裝潢職人,作品包括誠品信義店。他的名言是「沒有辦不到的事」。電話溝通後,阿謐買了一個望遠鏡,到現場勘查,發現最頂端的屋脊線和兩側的垂脊都有鐵環鐵鉤。「啊就把繩子綁在鐵環上,抓住繩子爬上去就好了。」
阿謐到雲門用鋼材組成一個小鷹架,鋪上鋼網,讓舞者試站,臨機一動,又加了一根金屬短柱:「上面風那麼大,沒扶手,帥哥站不穩的!」
登山協會介紹的攀岩教練「小鬍子」戴昌盛帶著工人,緣繩登頂,再用繩索把建材吊上去,在屋脊線上建構了站台。阿謐的作品三萬塊搞定,不收錢,純贊助。
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風.影》首演前,台北國家劇院廣場萬人仰望,帥哥顧明和隨著巴赫的大提琴組曲,站上劇院琉璃瓦的屋脊,勁風揚起他背上有如天使翅膀的雪白紗旗,沉藍夜空弦月清亮。
勇敢夢想,慎選策略,落實細節,走出困局,向上爬,往上走,高處眼亮。
大家加油!
原載二○○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中國時報》
二○二二年一月 擴充改寫
後來
二○○八年二月十一日凌晨,雲門八里排練場失火,服裝道具焚燬。舞團早已簽定四月初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與歐洲多城演出,曾天佑、林璟如日以繼夜趕製《風.影》與《水月》的服裝,雲門才得以成行。
古根漢美術館的藝文演出一直在小廳舉行。為了《風.影意象》,館方破例連夜移走展品,空出廊道和大廳。
四月三、四日晚上,燈光把白色建築打得雪白晶瑩,雲門舞者揹上天佑設計的「天使紗旗」,沿著萊特設計的螺旋廊道迴旋奔馳而下;大廳裡,蔡國強爆破的黑白影像伴著爆炸巨響,投在舞者揮動的白絲旗上;四百公尺長的黑綢「黃河之水天上來」從天棚沒完沒了地流瀉下來。我戰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