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雲門9月號|寫在中秋《定光》前
寫在中秋《定光》前
文/鄭宗龍
收錄於2020年《定光誌》
定光 攝影 吳依純
小心會刺!波爺突然出聲,我向前探的手頓了一下。
101甲縣道由三芝北新莊起始通往陽明山區之間又稱「巴拉卡公路」,幽靜的公路原是條山勢陡峭的古道,清代嘉慶年間,當地居民為聯絡山上山下,用筆筒樹幹鋪設階梯,後因山區長年潮濕多雨改用石材,古道用河洛話發音為「百六砌」意為一百六十階,日本殖民時期更名為「百六戞」,至今於二子山下方,一段平緩山坡幾戶民宅門牌上還沿用此名。波爺在「百六戞」山區種樹多年,正細細地為我解說著台灣三大奇木:油杉、蘇鐵、穗花杉,他時而溫柔托起枝葉講起葉脈氣孔,一下張開雙臂左右旋轉表現枝幹獨特扶疏的樣態。我有樣學樣想觸碰身旁這棵魯凱族稱:「撞到月亮的樹」。「小心會刺!」波爺突然出聲!我向前探的手頓了一下,伸出的五指轉而掏起手機為眼前這初次見面的台灣衫捕捉一張。
今年冬季一月初,《十三聲》赴歐巡演,大選激情的聲響因距離稍漸微弱,第一次與舞團長征法國和倫敦、斯德哥爾摩,心中有些緊張,巡演出發前向艋舺龍山寺菩薩稟報行程並祈求全團一路順利、平安回家,才又前往《十三聲》創作初期擲出三個聖杯的宮廟,向天師說:「延平北路巷弄中傳唱的請神咒,我們要唸唱給更多人聽了。」白色巴士載著舞團如米字型在法國境內9座城市移動,駕駛顧德先生頂著方向盤的肚子和總沒扣好的襯衫鈕扣,讓這趟巡演的公路上一直很不安。農曆除夕團員們互道恭喜,在里昂隆河星空下開心年夜飯,當天歐洲第一起新冠肺炎患者在巴黎與波爾多確診,過了這晚行政家卉到處奔走詢問口罩、乾洗手,漢茵為團員準備蔬菜熱湯,群組裡的叮嚀從未少過,舞者們一路伴我修整舞作,一城一改,同時收到遠方張玹為《定光》初寫的曲子,也賣了父母資助在淡水的起家厝。
回台居家檢疫期間,打包屋子的瑣碎回憶,修剪陽台外公與母親種植的九重葛與雞蛋花,封箱的書籍、衣物至今還屯在南勢埔山上借來的倉庫裡,如巡演般一卡皮箱入住「巴拉卡公路」山腰四坪大的出租套房,屋外有一望無際的綠色山景,先是三月桃紅櫻花點綴其中,五月白色油桐盛放在避風山谷一叢一叢,六月滿山的相思樹林下著鮮黃色的雪,盛暑的蟬叫、兇猛的蚊蟲、燈下壁虎與色彩繽紛的飛蛾因光相會,早起的台灣藍鵲像準時鬧鐘在鐵皮屋頂上來回踏跳。
今年因疫情《毛月亮》在雲門劇場的演出取消,舞團關起門來練舞,如期四月在淡水舞台上分組反覆練習熟悉舞作,因德政介紹,剛從K2下山的阿果與元植也來看舞,我不假思索問阿果:帶我們去爬山好嗎?他黝黑臉上的古意笑臉直爽的說:「好啊!」一步接一步的行前訓練、高山門診、裝備介紹、紮營練習,阿果與夥伴專業的帶領舞者齊上合歡。少年時父親常帶我走向南勢溪上游哈盆古道,山徑狹小潮濕,恐懼的心理直到一段45度下坡才興奮起來,望下去陡峭蜿蜒、深不見底,佈滿石塊、樹根的泥濘山路,卻總讓我想起舞蹈,腳板拐踏牽動膝、胯,緊握著樹幹的手將身體斜拉出奇異身形,時而放低重心旋轉軀幹、時而伸腳探路緊抓石塊,像極了一段一段舞步挪移在樹林草叢之間,是因為山,我幻想舞者夥伴與我一樣,向土地借舞,在山林之間靜觀環境聲響,在林木溪流處發現樹的表情、昆蟲的舞蹈。
「百六砌」視野遼闊,向上望,大屯連峰的流雲盤繞在菜公坑與烘爐山之間,緩緩滑向面天山與向天山,遠方淡水河海交界的水面上反射著耀眼日光,仔細在山下建築物之間來回尋找舊家大樓,瞇起雙眼卻怎麼也找不到,光太亮也會刺眼讓人看不見前方。但,閉起眼,我卻看見舞者們在排練場專注的流汗舞蹈。
2018年初識張玹,一同驅車台中與強哥會面,三人在柳川畔配茶說作品,《定光》從此而起,兩位尊敬的音樂人,總在創作音樂前念佛、抄經,我分享著腦中畫面,想要再次挑戰舞者出聲跳舞,想起童年無拘無束、又唱又跳的忘我時刻,我說那是一個人閃閃發亮的瞬間,三人約定向錠光佛(燃燈古佛)借名,將錠字的金邊取下以表尊敬並以此為新作命名。
《十三聲》夜裡艋舺街頭黑影、霓虹窗前胭脂臉龐,花臉獠牙眾家將,錦繡擺衣的高大遶境將軍,好似漸漸遠去,《毛月亮》那閃到刺眼的LED,野蠻搖擺的情緒手腳,黑髮披頭的幽暗時刻也遍尋不著。褐次葉蟬突然跳上讀到一半的湖濱散記左右踏步,丁點大的草猴在手臂上搖頭祈禱,日與月,蟬鳴與鳥叫,風從山上踏著樹葉大步奔來,這才驚覺住在心中的孩子,一直沒有長大。